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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】里耶的三个坐标

湘西头条 2022-05-02




 里耶的三个坐标



文/黄摩崖 图/张谨


(黄摩崖,湘西籍作家、词人,在里耶创作长篇历史哲学散文《头颅中国》)



▲里耶古城依山傍水,头枕八面山,酉水沿城流过,酉水给里耶带来了肥沃的土壤与文明,同时里耶也成了秦楚战争的桥头堡。



1

文旅小镇



释家入汉地后,大大助长了中国人的词汇,一个“缘分”,一个“因果”,怕是盘玩最多的。什么良缘孽缘善报恶报,悠悠之谈,大德高僧也不便强作辨正了。但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捆绑,用力得很,绝对得很,针儿插不进缝隙,人儿做不了主张,一对一发生,叫做“命运”。


我少年叛逆,总不能令长辈省心,长到二十来岁,又未见任何异能,倒是辜负女孩,辜负家学,辜负师长,于此,父母更不报成才的奢望,惟愿康健。待我过完24岁生日,父亲不顾母亲反对,在老家龙山县寻好一处将我“下放”,说是要我接受再教育,受点心里的苦。


我在城市生长,除了停水停电,几乎没有物资短缺的记忆,我的生活半径不过一条老街,泥土味寡淡,五谷自是不分,捅鸟窝、捉泥鳅、炸牛粪,也一律没有经历,各式烟囱,倒爱看些,因为它们长得像理想,坚硬粗壮,直插天际。这下好了,去个僻静的小地方,竟有些向普鲁士康德学习的窃喜。初以为,这个叫做“里耶”的目的地,只是另一条老街,老得厉害,就叫古。后来才由同事灌输,这种地界,属于“基层”,而基层几乎是劳苦和低回报的同义词,他们多想着离开,去大点的地方,以结婚、考试、创业的方式,可我的生活里从未有这种仰盼,或许,我根本不知自己要什么。


去我的吧。


里耶一镇,藏在武陵山脉深处的一方盆地中,湘鄂渝黔挤作一团,著名的背包客徐霞客先生也没来过。这里远离龙山县城,进来的公路弯弯曲曲,我要回到家里,得颠簸四个多小时,这是吉首到长沙高速的距离。还是酉水舒缓,扶着八面山悠悠东去,将两县隔开,河对面,桥那头,是保靖县的清水坪,但老人只认前街后街,两边的生活是一体的。




▲赶集。



此地主要生养一支自称“毕兹卡”的土著,没有文字,属于1957年追认来的土家族。里耶在土话里大致有“拓土”“辟地”之意。我初到时,里耶已是配有花花绿绿电瓶车的景区,旅游业初现气象,我在刚开馆的里耶秦简博物馆里做事,建筑气派,宛若城池,同事们大多斗志昂扬,因那几个月,政界的大人物,文艺界的大腕,接踵到来,我第一次感到不真实。其实,“里耶寨”早就出名了,清雍正年间的改土归流让这里得以发展为商埠,与王村、浦市、茶峒并称为湘西的“四大古镇”。中国人的“大时代”,有种意涵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

踩里耶古街的石板,像磕打一口老牙,不齐整,毁色,还溅水,但字正腔圆。以往多少生命用力踏足,牲畜和家禽,土著和汉人,兵士和商贾,到如今的游客与游客。生活是一贯庸常的,早上吃包面吃米豆腐,中午摆摆街坐坐船,晚上跳跳摆手舞打打麻将,管不了八面山的跑马与云雨,管不了人类建电站水库,管不了土家语的消逝,也管不了老百姓在古城遗址的外墙上刻字,那是生活的板报……我总是在落日时分漫步在里耶长堤上,去想热闹和繁华的意义,但一二十米之下的酉水,不断推翻我的答案。


这一年的慢时光,我和馆长还有一户冉姓人家相熟,他们经常带我去家里用饭,山道骑车,种养花草。我接触到很多乡镇的朋友,可以说,我是他们生活经验里的外来客,他们是我生活经验外的主人翁,我发现,我们可以做朋友,但并不能真正地理解彼此。例如,我不能理解一个小镇青年骑着酷炫的摩托把音响开到最大,然后飞驰而过,不知所踪。我也不能接受一位修车师傅不厌其烦地给我传教。


里耶的静美,人们的各行其是,加深了我的孤独,直到一个深宵,我终于体会到何为“心里的苦”,大哭一场,像拿起剑一样拿起了笔,要杀掉自己的孤独。第二天,又像领养孩子一般养了一条狗,告诉自己,我要爱它。


25岁生日前,我把狗送了人,带着一叠书稿离开了。于是,里耶,代表我的精神穴居,我把对爱情、奋斗、读书、旅行的反思,以及轻狂的少年心气,永远地埋藏于此。




▲赶集,里耶码头上船来船往。



2

战国边城



我以为只在里耶做了长梦,但,这个地方竟在心里长成一棵树,回到家后,我常常夜不能寐,思绪跌宕。我想起一口古井,太平的时候是饮水源,动乱的时候却是垃圾场,这并不残酷,历史上还有很多残酷的事体,以中国疆域之大,历史之久,很多地方,在某个时代湮没无闻,又在某个时代处于风口浪尖,风水轮转盘,覆雨翻云手,不就数次作用于里耶这片土地嘛。


秦与楚,战国时代最庞大的存在,境内共存多个族群,也都有浓厚的蛮野气质,历史上,二者之于周天子的联邦,又都是半道出家,凭军力后来居上,代表着当时的帝制潮流。


准确地说,帝国时代在中国的起点还要早得多,不在嬴政甚至商鞅那里。诸侯称王这样的僭越事件几乎伴随着周朝的文明进展。楚王、吴王、越王,这是春秋时期多事的历史符号,屡屡刮伤周天子的脸面。到了公元前4世纪,诸侯称王的疯狂达到最高潮,齐、魏、秦、韩、燕、宋、赵乃至中山国,纷纷称王,这其中,有的是单方面宣布,有的是相约彼此承认,名分的底线被一次次打破,特别是公元前288年,秦昭襄王约请齐湣王,秦国称西帝,齐国称东帝。二人虽迫于天下舆论取消了帝号,但这一事件可以算作中国帝制运动的公开化。


当然,周王朝的历史演进绝非只有帝制运动这一条主线,并不是一条主线,并不是谁强大到打破列国平衡就一定会成为帝国,齐桓公和管仲就不曾有取代周天子、吞并诸侯的野心,反倒是他们的“尊王攘夷”受到了孔子好评。古老的晋国则是局部的打碎,分裂为赵、魏、韩三家,各自成了气候,代表着另一种、相反的可能。而核心邦国,未必就是政治核心和军事核心,也有文化核心,例如,鲁从未挤入春秋五霸、战国七雄之列强席位,但鲁自有其不可磨灭之历史地位,他是周天下的礼乐传承基地。所以,中国的帝制运动从萌芽、酝酿、发展到极致,长达数百年,有高潮,就有低谷,有可能成功,也就有可能失败,秦帝国正是对这一历史运动成果的空前固化,板上钉钉。此后,才有项羽尊楚怀王熊心为“义帝”,刘邦开国称帝,王莽代汉称帝,刘玄、王昌、刘秀、公孙述相继称帝,袁术、曹丕、刘备、孙权相继称帝。




▲秦简上写的:迁陵邮洞庭郡,这里写的洞庭郡是保靖的四方城吗?



帝国意味着超越尺度的扩张与吞并,意味着多个氏族、多个小邦先进行局部的整合。如此,秦与楚,注定做不了友邦,无论结局是秦吞并关东,还是楚囊括北国,二者均不会让彼此好过。


公元前316年,秦国把蜀国变为兵工厂,同年,又俘虏巴王,将巴地纳入郡县体制,一举打通入侵楚国的西部通道,而一部分巴人很可能沦为秦人的“雇佣军”。透过“下里巴人”的成语又可知,一部分巴人住在楚国的都城,并保留着自己的文化。楚秦两国文化政策的松紧对比,可验证各自国家机器的软硬,果然,楚在激烈的竞争中逐渐掉队了。


从公元前280年开始,司马错率军在西线发动对楚的大规模战争,两军在黔中郡拉扯撕咬,互有胜负,直到公元前278年,北线的白起捷报传来,楚都郢陷落,秦军得以饮马湖北,在占领区新置南郡,这才留下了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的大量竹简。总之,秦楚在中国南土点燃的熊熊战火,是巴人成规模流入湖南的直接原因。


里耶古城和沅陵的窑头古城、临澧的宋玉城、澧县的古城岗城和石门的古城堤城等等一批湖南的军事城堡,构成楚国顽强的生命线。秦国想在南土继续作为,就必须攻克这些城堡,征服沅澧流域。


黔中郡失守了,秦人成功了,或许还得感谢酉水,从班固到应劭,从郦道元、李吉甫到顾祖禹,基本能弄清她的源头和流向,证明酉水是一条早熟的水道。没有酉水,秦人难以如此神速地深入崇山峻岭。里耶临酉水中上游,虽有山溪涨落,但非高峡深谷,河流平缓,便于发船运送粮食、货币、度量衡器与军械。




▲这片秦简是世界上最早的九九乘法口诀表实物。



与其他的城堡不同,里耶的历史地位还在于她出土了大量毛笔墨书的文字材料。2002年,考古者在里耶古城遗址里一号井中将三万八千余枚木简捞起,后人才得以知晓:原来这主要是秦王朝迁陵县廷遗留的公文档案;原来秦朝就有迁陵县,而不是西汉才有;原来秦朝没有黔中郡、长沙郡,倒有一个从未见诸史籍的洞庭郡,却几乎没有提到湘水与资水;原来官府是这样记录户口、田租赋役、仓储钱粮、兵甲物资、邮驿里程、奴隶买卖、刑徒管理、先农祭祀等等信息的;原来秦隶字体已经得到广泛应用;原来迁陵和酉阳都是超级大县,但城址都发生过迁移……也许,秦帝国征服岭南的行军方式参考了湖南的沅澧战事。


然而,生长在秦楚争锋胶着地带的边城迁陵,是个巨大的陷阱。在这里,秦人得到了土地和户口,却未得到匹夫匹妇之心,正如岭南,最后也独立了。里耶秦简上的迁陵县和洞庭郡,明显与其西北两个方向的郡县联两个方向的郡县联系更紧密,反映出秦帝国军事战略的巨大惯性。由于不同辖郡之间的县不一定非要通过郡一级来传递文书,秦帝国建立了迁陵县与巴郡、南郡的邮传线路,身肩重责的邮人通过观察滴漏,记录行驻地点与时间,确保政府信息传送的质量。


里耶秦简中当然少不了军需调拨纪录,例如迁陵所产的弩臂输出到临沅、益阳等地,洞庭郡的军械则要运往巴郡、南郡、苍梧郡乃至内史。


显然,黔中和巴、蜀、汉中一样,是秦国的军区,更和南郡一样,是进取楚国的桥头堡。越过边城,秦人对形势的误判就积重难返。


陈胜吴广暴动之后,民变四起,六国复立,秦之征服地急剧萎缩,赵高何等机灵,他见“皇帝”已成空名,建议子婴废帝号,改称秦王。




▲大秦帝国是一个传奇,里耶也是。



变天了,就得变道,秦帝国要从“起诸侯,并天下”退回到“全秦地,存宗庙”的封建邦国,这关乎国家定位的调整。自秦襄公列为周朝诸侯以来,秦邦走过了五百多年,尤其在联邦崩坏的环境下,阳奉阴违,野蛮生长,而此时的秦帝国却坠如落石,粉碎在即,真值得检讨。其实,秦不是从来就如此冷峻的,他变得这样急功近利不近人情,不单是为了应付传统的战国竞争,而主要是基于新的现实需求。秦邦早年对维护联邦制作出过巨大贡献,周朝经骊山之祸,是赖秦伯得以复存。从商鞅变法到嬴政掌权,社会控制虽日趋紧绷,但对外,资源掠夺不断,于内,国有制与私有制相处无大碍,加上铁制农具、牛耕技术以及水利设施的普遍应用,百姓的生活水准尚可,提升空间尚宽,“沉默的大多数”对田地、房舍、女人、奴隶、财货与爵位,孜孜以求,热情不减,其中作奸犯科的,即便严格管控,仍有漏洞,枉法遁逃者多有。这就是邦国治理的常态,官府在合理的半径内有效执法。


可“跨海内制诸侯”的战争打响之后,吞并战争又过于顺利,秦迅速升级为帝国,那真是幅员辽阔、广土众民了,机构膨胀,军队膨胀,工程项目膨胀,粮价飞涨,国家重心也势必由关中东移,还顺带承接了华夏对匈奴的总体防御。秦二世为了巩固关中,在周边横征暴敛,要求五万人屯戍咸阳却自带干粮,且不准吃咸阳三百里内的粮食,就是形势所逼。当时,楚地反秦义军对关中局势的评估结论就是“秦父兄苦其主久矣”。


空前的征服带来空前的赏赐、空前的国防压力与空前的维稳成本,资源如何调度得来,例如把沿海一带的粮食转运到西河,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,侵略战争只会越来越少,战利品又如何够分,只得勒紧腰带,勉强度日,于是官民的生活水准齐齐下滑,这下便东西两头不讨好了。本有虎狼之心熊罴之力,却做了个骑虎难下的猎人,腿软,松不得,心狠,力不逮,悔不当初也。这类情况,东汉政论家崔寔总结得特别精到——“图王不成,弊犹足霸;图霸不成,弊将如何?”(《政论》)国家定位之所以重要,就在于取法有个上中下。“秦富天下十倍”,本是大好局面,却取法乎下,被活活压垮,不败何往,不死何从!




▲里耶博物馆的文物让秦代的历史复活。



3

文明考点



秦火,是中国一种独特的火焰,烛照欲望的天空。但凡亲历或听闻过这种火的,看着竹简木牍,就担心会烧起来。这点警觉,浸淫于“大秦帝国”“大国崛起”这般宏大叙事的人们是不会有的。若有,便该去想,迁陵县为什么毁了迁了,洞庭郡为什么被人忘了,答案都可在里耶秦简中窥见。


在人类“帝国”的序列中,秦虽领衔东土历朝,为后来者纷纷效仿,但无论从成立时间还是疆域范围来看,都逊于波斯帝国、亚历山大帝国与孔雀帝国。我们正要感谢“文明”概念的提出,文明之大之全之多元,何必代代相同处处相同呢。当后人试图回顾整部中国史的时候,究竟如何厘定主客观标准,站在怎样的立场,运用怎样的视角,才能使狭隘与偏见降到最少呢?这还是得回到“中国文明”上来。“文明”概念的优势,就是让人看到有文有武,看到有机无机。


荀子为什么不看好秦国,认定秦军乃“末世之兵”。这位大儒曾在公元前264年前后访秦,带着批判的眼光审视了“异域”社会的全貌,就像二十世纪访苏的罗素、以赛亚·伯林、罗曼·罗兰等人那样。李斯骄傲地说,秦国这么厉害是因为治国思维依照便利的原则,而荀子认为,秦君的此种便利境界太低,乃“不便之便”。高压政治正是如此,看似得了稳定的便宜,实则成本浩繁,反生出许多麻烦。


秦帝国的文书收发精确到时分,在境内实现了“秦朝时间”,正是“秦朝时间”,正是“咸阳一片月,迁陵共此时”。但这种技术究竟是为什么服务的?洞庭郡的戍卒几乎都是外郡人,其实何止呢,黔首,刑徒,乃至官吏,只要有需求,都可以像物资一样在属县之间流转。所以在里耶秦简中可以看到大量的“守丞”,就是当正式的县令、县长、县丞们离署办差时,会有短暂的代理者或守官。


官府的工作量这样巨大吗?不如百姓。据里耶秦简显示,迁陵县服劳役之人一年内的死亡率将近七分之一,而某一年仓徒簿上记录在案的隶臣妾多达4376人。隶臣相当于官方奴隶,是公共资源的一种,他们在大片国有土地上辛勤劳作,产出的粮食全部上缴国家,而自己一日两餐的口粮维持在很低的标准,说是剥削,并不为过。所以,陈胜、吴广不是孤例,很多平民身上都有着不可摆脱的压抑。


官吏体现官府意志,即政治正确,即信息源头,乃一整套裁判标准与行为规范的宣导队伍,他们的背后是“如律令”的精神。整个官吏阶层得到了秦廷赋予的堡垒式的“执法”权力、物质待遇与教育资源。里耶秦简中便有公务接待每餐的规定和伙夫、车辆的配置标准。有一批阳陵县人,因犯事交不起罚款,被迫充当戍卒,发往武陵山区的迁陵县。然而,官方的追欠行为并没有因地域阻隔而停止,条文穿山越岭带来洞庭郡司马的批示——坚决贯彻“如律令”的精神。帝国执法的“一丝不苟”实际是由其巨大的治理成本所决定,这便是“取之于民,用之于防民”。




▲老街上挂满了手工制作的面条,这是一种踏实的味道。



清代章学诚先生所言,“以吏为师”本是三代旧法,东周以前的学问旧法,东周以前的学问无不是以吏为师,秦帝国在这一点上是合于传统的。问题在于,东周开始便有了新的声音,如孔子说了“三人行必有我师”“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”这样的话,早教人从环境与自身去寻找知识,而此刻“以吏为师”的上头还顶着“以法为教”四字,更有《诗》《书》焚毁、私学低落的大背景。强硬的帝国意识形态之下,民间文化日趋凋敝,“大传统”压倒“小传统”,这是“乌合之众”产生的根源。


人情世故永远都是小传统,而一板一眼的章程是秦代的大传统。除了军人在竞争,帝国的官僚也在竞争,只不过,比的不是斩首,而是办事的速度和督查的严苛,如此就会出现办案求简求快而检查过多过滥的问题。后来汉朝的大法官张释之就说,那些官吏只会按章办事,没有恻隐之实。这应该不是汉代人的抹黑,秦朝著名的辩士蒯(kuǎi)彻曾对他的县令说:“你做县令十多年了,杀人父亲,制造孤儿,砍人腿脚,施以黥刑,受害的人不计其数。慈父、孝子们之所以没有持刀捅你,只是因为他们惧怕秦国的苛政酷刑。现在天下大乱,政令崩坏了,这种情况下,杀你的人会争先恐后,有仇的报仇,成名的成名。”这样一番话虽不足以将秦帝国的治理水准全盘抹杀,至少证明了秦政秦法的局部黑暗。义军领袖陈馀还在小地方做看门卒的时候,就挨过小吏的鞭子,各地的鞭子自然不是相约串通的,但加在一起形成共振,就成了人民心中的血痕。


秦帝国的健康状况谁最清楚,当然不会是高高在上的统治集团,而是驭民网络的各种节点,例如基层官府、治安组织与绿林。此外,还有联结这些节点、负责上传下达、跋山涉水递送文书的邮人,他们是极其重要的衍生阶层。邮人是一种可以父子相继、拥有特殊户籍、且有免服徭役特权的职业,要求年富力强者担当,他们同样享有高于平均水平的待遇。


以上均为帝国的神经末梢。试想,秦帝国如果生病自医,或者生变而不自知,一定是神经末梢出了问题,而楚汉革命史将证明,陈胜、项羽、刘邦等革命领袖,都是在帝国的神经末梢上开始工作的。




▲里耶街上的孩子就是在地上摸爬滚打中长大。



中国早期的郡县形同军区和城堡,随形势变化,时间有长有短,规模有大有小,建制有立有废,学究万不可将所有的郡县都看得如此正式。可以肯定的是,除洞庭郡外,秦人在自己的文书系统里定义了形形色色的郡县,这些郡县的命运皆不同。南方的郡都曾作为边地要塞,其名大多浅近粗糙,“巴郡”“蜀郡”还算精准,而“南郡”“南海郡”则为混沌,“象郡”更是囫囵。秦人征服之梦毕竟做不长,楚之黔中有百年以上的建置,积淀颇深,洞庭郡之名实难叫响,因其不受“土著”的欢迎,也不受外地人的待见。再看楚后期的迁都,郢虽早已不在湖北江陵,兜兜转转,却仍保留着旧称。地名随人而迁,史上并不少见,此即认同,此即底蕴。


洞庭郡随着秦帝国的崩塌而被淡忘是自然的,而它作为暴秦征服的产物,也不会得到汉室的承认。秦人的洞庭梦只能永久地停留在官方档案中,史家仍记下年代更为久远的旧称——黔中郡。


秦帝国成功进取东方,万世无忧了吗?严肃地讲,因嬴政、胡亥的缘故,“皇帝位”几乎一面世就遭遇了信任危机。中国还是分裂了,历史又有了新的可能,并无声地宣布:秦帝国的文明大考失败了!


如果说暴得天下的秦是一个征服性的实验性的帝国,那么汉帝国必须找到成熟的定型,因此,“汉承秦制”的实质是帝国的再造与文明的复兴。


里耶,很小,也很重,她是中国史乃至人类文明史上一枚精致的书签。里耶秦简,很难读懂,也很容易读懂,她是秦朝给先秦时代的绝交书,是中华帝国时代带血的简历。


以上竟是我8年来唯一有关里耶的文字,我不想写了,真的不想,不是怕流泪,而是写的越多,交待的越多,也就越疏离,越生分。只是有个细微愿望:精准脱贫也好,文旅融合也好,无论大时代的大事业冠以何种名号,百姓的安乐,始终是第一位的。正如,喊一声里耶,往前走,不要问这两个字的意思,历史自会交待。




▲里耶的故事,总是讲不完。



▲2019年4月26日《团结报》特别报道。点左下方“原文链接”可看全文。






来源|团结报

编辑|刘娜

监制|龙尧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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